那盏永远亮在心里的灯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□ 宿悦

总在写字，却不曾想过要写父亲——一个也是总在写字的老人，写了那么多字。在写和字中，把岁月的河流流动起来……

这些天，父亲书桌上的一切如常，就像他刚刚起身离开睡觉前的样子：玻璃板下记录岁月的照片，右上角那一摞他日常记的学习笔记，书桌边看过的报纸以及旧年的日历（他用背面，抄写在阅读时觉得有意思的句子），笔和铅笔，还是有那盏亮着的台灯……

小时候记忆中首先浮现的是父亲的手，温厚的手心，打开来，里面可能是一块水果糖，或许是块饼干，已经被攥得温软，放到口中，还带着他手心的温热。父亲的臂弯也是结实的，若有一回家里人出去走累了能被他抱着，就坐在那臂弯里，被托得瓷瓷实实的。父亲并不胖甚至是清癯的，但是胸怀很结实，所以，被他抱着，一家子就很安心。

再大些的记忆里，就是他的后背了，他坐在椅子上，我个头不及他的身腰，所以，他的背就显得高大。童蒙时，没有太多父亲陪伴玩乐的记忆，总觉得他就是坐在那里看书或者写字的人，很安静，也很长久……而母亲每每见我凑过去，还会把我拉开，说是别打扰到他。

童年，少年时的记忆中他更忙碌了，我们都很盼着晚餐时父亲能在家里，那时候，一日三餐都很清减，但一家人晚饭时，能听父亲的聊天是最开心的。随便聊点什么，都是伴随着笑声，他的幽默，让一家人本来平凡的夜晚变得不一样。

我学习书法的第一任老师是父亲，点横撇捺，永字八法，用笔，研磨……日日不辍，现在还留着当年他辅导我练习时曾用过的旧报纸。以后，我再另外拜师，以至于获奖与他都是欣慰——我会端坐在父亲曾用过的书桌上入迷地写字，父亲回来，看我练字，就会默默走开，到一边去看文件，腾出桌子来给我用——微笑中伴着墨香。

……

一晃，就是这些年的记忆了。

一晃，他就那么老了，他是在我忙碌得忘记抬头好好看看他的时候老的——和他们多待会儿，至多是周六家里的一次聚会，或是过年一家人的团聚。大多时候，一个“忙”字成为了从他们身边走开的最充足的理由，也成为了他不能阻拦的缘由——为着忙碌的儿女，他们的理解是无条件的。

我想了又想，想了又想，总觉得父亲是个安静的老人——窗前，侧影，读着，写着……

总是在写字。

可是，家里若来了人，父亲又是个健谈的人，记忆力似乎特别好，许多故事讲得盎然有趣。父亲十几岁就加入了共产党，是村里的儿童团团长。抗日的时候，他给村里外出通行的人开路条——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，到解放后的新中国……父亲讲故事，讲了整整一本书《岁月如歌》。那年，《小崔说事》节目组到家里来整整录了一个月，机器架起来，父亲每天要对着镜头讲几个小时。北京生活了几十年，都没有改变他的乡音，我总笑话地说“您的曲阳话是带勺把儿的！”现在才知，那句尾的“勺把儿”里有他的根。

忽然，家里安静了许多。有相当长的时间，父亲的听力下降，必须要很大声才能听清你和他讲的话，而我们平时的交流，是用不着那么大声的。于是，父亲在大家讲话时，几乎不太搭话，两手握着，放在桌上，似乎也在听，其实是听不清楚的，只是在感受着我们的讲话氛围。我们讲到兴致处，大家都笑了的时候，母亲会放大一下嗓音，把关键话语大声重复给他，他才真的懂了，点头，也和我们笑在一处……

他缄默的时候比以前多起来，但他依然有他至简充盈的生活情趣，那是他对文字的沉浸：他的笔记，生活起居札记，报刊文摘，随笔小画儿——他用自己的方式走进世界，在记录或者回忆中，注解着曾经或者正在进行着的生活。

那段时候，父亲开始画些小画儿。后来父亲的小画儿渐渐地攒成一本了。他的画儿有点像丰子恺先生的风格，只是没用过几张像样的纸来画——父母持家一向俭省，靠着工资，他们带大了四个孩子，可是说日子是一直勤俭着过来的。而且父亲特别敬惜字纸，那怕一个小纸边儿，也会当个小便签纸用的。于是说明书上，报纸边沿，甚至吃过的贝壳里子都是可以画画的，一线一描之间满是返老还童的赤子情趣。我们在2012年给他集结刊印过《世芳小画》，这让他老人家很开心，或许是觉得这些画儿可以带来分享的乐趣吧——夕阳之红，朝阳之彤，美不胜收。

到了八十五岁的时候，父亲的算盘还是打得霹雳啪啦的，这里有他的童子功。一手好算盘，一手好字是父亲的骄傲，他的童年是没怎么上过学堂的，所以能写一首工整的字全凭学知求胜的性格，这一点，他是认可的。

安静的生活，安详地告别。

他临走的那个晚上，还特别询问我第二日要坐的飞机航班，特别问我展览何时结束，我何时回京——一切，如常……

天下是真的没有后悔药卖的，父亲的远行，我们的准备太不足了，以至于那一刻到来时方知道是真的抓不住的！现在想想老人家最后的话语，全是在惦念着儿子展览圆成的归期……

望断天涯菩提路

月圆天心思亲时

——而当他真的远行之后，儿子方领悟这方寸之家无处不是浓浓的慈父之爱！我的总在写字的老父亲，在写和字中，把岁月的河流流动起来，让我的心头永远亮起一盏不灭的灯……

宿悦老师于建仁寺的书道展完美落幕。由于宿老师作品多为楷书、行楷，工整秀丽，会场布置也极为简洁大气，大多数人都会在入口处惊叹一声好美！才进来细细观摩。很多老人，可能也是习书法之人，在每幅作品前一站就是半天，还用手比划着揣测着走笔。在放写经的录像前舍不得走。很多很多的人过来感谢我们，说让他们看到了这么好的作品，也有很多很多的人跟我说到底是书法的本家，日本人写不出如此漂亮的字。我告诉他们在中国这么认真的字也难得一见了。虽然这次的作品只展不售，但还是有不少人来问价，留地址，说能有这样的一幅字，喝一壶茶，会心境平和的吧。连展会赠送的目录，有人拿了以后说无偿太对不起我们，再三拒绝后送来各种点心，居然还有寿司。宿老师不能亲临展会无比遗憾，但遗憾却也无意中造就了另一种完美。这次的展览，在这冰封的日中关系中给我带来了作为中国人的自豪。

来源：中华人物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