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次的谈话,成了一个良好的开端。之后,刘翔和父亲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,每隔一段时间,就会坐下来,泡一壶茶,聊聊自己的感悟,聊聊对人生的看法。只是那次之后的谈话,气氛都是轻松的。谈笑之间,老刘总会把自己的一些为人处世的经验和观点,摆出来和儿子一起探讨和交流。
最让老刘感到自己的教导起了效果的,是在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之后。
那一次大地震后,在北京封闭集训的刘翔,在第一时间和教练孙海平一起,向灾区捐款50万元人民币,当时这个数额已是国内运动员的最高。
之后的几天,每天都会有灾情的进一步深入报道,在上海的刘学根每天都守在电视机前看新闻。每看一次新闻,他的心情就沉重一分。他隐隐觉得缺了什么,也隐隐在期盼什么。他知道,在北京的刘翔,肯定每天也在收看新闻。
终于,在第三天,老刘等到了儿子的电话。
“爸,这几天新闻看了吗?”
“看了。”
“……比我想象得要严重多了。我有时看着看着就哭了。”
“是啊,确实比想象中的严重。”老刘不露声色,一直顺着刘翔的话在说。
“爸,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,我想再多捐些钱,你看可以吗?”
“噢?你有这想法?”老刘努力保持言语平静,继续问。
“是的!我想过了,我想再捐。你觉得捐多少合适?”
“这个就看你了。”老刘说。
随后,刘翔在电话里报出一个数字。
就在接到儿子这个电话的第二天上午,老刘就来到了上海市红十字会。我全程陪同。
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幕场景:
因为老刘眼睛有点老花,那张捐款的支票,是我帮他填写的。填写完毕后,我交给了工作人员。
那是一位年近50的中年男子。他看了一眼支票,轻轻“哦”了一声:“3万元。”
我忍不住说了一句:“麻烦再确认下。”
他扶了扶眼镜:“30万元?”这时,他抬头望向我。
“麻烦还是再确认下比较好。”
他再一次仔细看了看支票,“嚯”地一声站了起来:“300万元?!”
周围的人都看向我,但我把头转向了老刘方向。
老刘站在房间的角落,埋没在人群里,毫不起眼。但我看到他朴实地笑了笑,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自豪。
一碗米饭
在北京奥运会前,刘翔家的客厅电视机上,一直摆着一个空的可乐罐。
“为什么要摆这个在上面?”我曾经问过这个问题。“因为很长时间看不到他了,我们看看他的照片,也好。”老刘指了指可乐罐子上印的儿子的形象。北京奥运会前,因为封闭集训,老刘夫妇已经没有见到刘翔的机会。
如果说,“让儿子能多出去闯闯”是刘学根最初培养儿子时的愿望,那么现在,他其实多希望儿子能常回家看看。但更多的时候,父子之间的联系,只能通过电话。而最让老刘放不下心的,也是电话。因为儿子刘翔,总是在电话中“报喜不报忧”。
2009年初,在休斯顿完成艰苦的康复训练之后,刘翔准备回国。在回国前的一个晚上,他给老刘打了一个电话。
“爸,明天就回来了。这次挺过来了。”
老刘至今仍记得那个电话中,刘翔轻描淡写的语气。关于整个康复训练,刘翔只对老刘说过这样一句话。
但在刘翔的电话挂上之后,刘翔团队的保障组组长李国雄打来一个电话。
“老刘,他这次挺过来了。”
同样的一句话,但李国雄是哽咽着说的。随后他细细地告诉老刘,那么多天下来,刘翔能挺过来是多么不容易。
电话的另一头,老刘眼眶湿润。
“这小家伙,就是不想让我们担心啊!”
老刘至今还记得刘翔在四年前鸟巢伤退后的第二天,他去奥运村看自己的儿子。进屋,刘翔正趴在理疗床上做脚部理疗,看到自己父亲进来,他仰头,是一张笑脸:“爸,你来啦!没事的,你放心。”
随后,刘翔把头埋进了理疗床的那个空圈中。安静的房间里,响起了水滴地板的声音。
“当时我一下子就哭了。”老刘说,“因为我看到了理疗床下的地板慢慢变湿了,他是在哭啊!”
如果说以前一直是老刘对刘翔谆谆教导和处处关心的话,不知从哪天起,两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点转变。
“爸,这次出去多给自己买几件衣服,别舍不得花钱!”
“爸,又要出去吃饭是伐?烟千万少抽!这烟有什么好抽的?能戒最好就戒了!”
“爸,别的都是假的,身体是真的,千万要当心身体!”
每到这时候,不停点头说“噢”的,换成了刘学根。
在伦敦奥运会之前的一个周末,老刘回家晚了,晚饭没吃。
难得回一次家的刘翔坐在客厅,看到老刘进屋,忙起身:“爸,饭没吃?”
老刘点头,随即走向厨房。
刘翔几步赶上,把老刘按到了饭桌旁。“你就坐好!”随后,他去端来了菜,然后给老刘盛了一碗白米饭。
看着面前的这碗白米饭,老刘半天没动筷子。
“以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,我下班回家,总是由他给我盛来一碗白米饭,然后一家人乐呵呵地开始吃饭。”老刘事后回忆。也就是那一刻,老刘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丝从没有过的想法:
“想回到从前。”
一个心愿
2012年8月8日晚,伦敦市郊的罗姆德小镇,我和刘学根坐在他住所外的露天长椅上。老刘点燃一根烟,仰望夜空,一语不发。
前一天,刘翔在男子110米栏预赛第一轮因伤未能完赛,赛后确诊为跟腱断裂。在送往医院的路上,刘翔给老刘拨了一个电话,但只说了一句“爸爸……”接下来就泣不成声。
半晌,老刘幽幽吐出一句:“这一切的一切,和四年前都太像了。”
确实,这一幕幕,和四年前有太多的重合,而这种重合,更让人心痛。而相对于四年前,老刘这次有更多的不甘,因为这四年,他是看着自己的儿子怎样一步一步从低谷中顽强走出来,再一步一步走向巅峰,想完成属于他自己的一个梦想。
“他那天回家衣服一脱,我一看,乖乖!这身肌肉,2006年破世界纪录的时候都不能和现在比。”
“他在赛前训练的所有数据都已经超越历史最高水平,那时我想,他应该可以圆梦了。”
“以前我叮嘱他回家要带脚套理疗伤处,他还会笑着说我嗦,但这两个月,他一回家就自己带好脚套,我知道他真的要拼了。”
“我来伦敦前就知道他脚又出问题了,但我每天都祈愿,希望奇迹会发生。我一直瞒着他妈妈,我想自己先扛着。”
“他伤势一有好转,就会给我发短信,我这一天就像乐得跟什么一样。但他一不发短信,我就知道又糟糕了,这一天就魂不守舍……”
那一夜,老刘像是在对我倾诉,又像是自言自语。作为一位父亲,他这四年来也确实承担得太多,需要有一个宣泄。
但所有的不甘和郁闷,在老刘赶到医院陪刘翔做跟腱手术的那一天,全部化为乌有。
那是一场1个多小时的手术,刘翔最终被推出了手术室。看到守候在外面的父母,实施全麻的刘翔努力动了动身子,想对父母挤出一个微笑。舌头还没恢复灵活,刘翔的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声,费尽全力吐出两个模糊的词:“没……事,放心……”
那一刻,60岁的刘学根不顾众人在场,眼泪横流。
“那一刻,哪有什么奥运会,哪有什么冠军,眼前的人,就是我的儿子,其他什么也不是!”老刘说。
从伦敦回来后,老刘隔三差五,就会开车到莘庄训练基地,去看看自己的儿子。有时候,只是坐在床边,陪刘翔聊聊天,或,只是就那样坐着。
私下里,老刘也为刘翔规划过一些未来:“是时候去读点书了,不要读金融管理这些不适合他的专业,读点心理学,哪怕是读点历史,真正能让他学到东西,对他有帮助的。”
但他都没和刘翔谈过这些。现在他最希望的,是看到刘翔能够尽快走出来。
“哪怕他说继续要跑下去,我们也绝对支持他!这些年来,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,别的都无所求,我只有一个心愿:希望他健康和开心。”
这是老刘的心愿,也是一位普通父亲的心愿。
来源:解放日报